我死了，死在心脏完全衰竭的那天。

再睁眼，我已经成了飘在天空中的鬼魂。

警笛声长鸣，死了以后，我的魂魄也如此清醒。

警察把我房间里的尸体运走，妈妈跌坐在一旁，难以置信，还没反应过来。

弟弟坚持要验尸。

妈妈抱着头在一旁小声嘀咕，“难道依依说的是真的？

真的是癌症？”

她眼中含泪，拼命摇头，想要否认心脏衰竭这个事实。

“妈妈，你别哭。”

我飘过去，想要抱抱她。

可我摸不到她，她也听不见我的声音。

这几天，我都跟在她们身边，她们都默不作声，一脸愁容。

法医那边来结果了，说是在我的体内发现了过期的药品，剂量足以致死。

“我就知道！

怎么可能是心脏病？”

“就是这些无良商家！

就是他们害死了我的女儿。”

妈妈在家里怒吼，砸光了所有东西，发泄自己的情绪。

好像这样，她就可以否认掉我心脏衰竭的事实。

妈妈，你还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，你还是不知道我真正的死因。

她将我的尸体送去了火葬，拿到了一盒骨灰。

接着，她一个人利用社交媒体，在网站上上传视频，告诉大家，她的女儿因为无良商家变成了一盒骨灰。

她大肆宣扬那个制作过期产品的公司，诋毁他们，把事闹大，妄想得到一笔损失费。

果然，妈妈，你一点都不在意我，对吗？

弟弟站在妈妈的身边，手里看着妈妈上传的视频，眼泪不自觉地掉落在地上。

弟弟崩溃了，一声吼叫不断回响在房间内。


妈妈带着弟弟，把我的骨灰埋入了一片土里。

我顿时感觉自己的魂魄舒服了许多。

像是落叶归根一样。

可是我只能在骨灰附近活动。

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跟着他们了。

但是那也没关系，因为妈妈和弟弟经常来这里看我。

周末来，放假也来。

他们总是向我招手，仿佛真的看见了我似的。

然后会跟我讲很多很多好玩的故事。

听说，妈妈和我的亲生爸爸重逢了，他们互相谅解互相包容。

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。

而弟弟也考上了一个名校，成了大学里的教授。

他们进了城，换了一套大房子，快快乐乐地生活着。


“从前有个女孩，她刚成年就遇到了一个满心欢喜的男孩。

他们互相喜欢，便在一起了。

可是女孩的家庭并没有多幸福，她的爸爸常年赌博，到处输钱，生活过的很不如意。

她每每将烦心事告诉她的男友时，男友都会耐心倾听，因此女孩养成了一个喜欢诉苦的习惯。”

妈妈微微笑着，继续说：“女孩很快跟男友发生了关系，怀了孕，而男友却跟女孩说，因为她总是诉苦，所以他心里压抑，离开了女孩。”

妈妈讲述地生动极了，仿佛这说的就是她的本人。

“女孩很不解，男友的抛弃让她恨上了这个人。

因为她觉得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心理问题，心理压抑只是男孩逃避现实的借口而已。”

妈妈长叹一口气，又继续讲道：“很快，女孩的爸爸又在外面欠了债，结果她爸爸把她当成了债送给了富二代。

那个富二代虽然有一个妻子，但是无法生育。

可是富二代又想要孩子继承家业。”

“于是女孩的爸爸主动提出可以把怀了孕的女孩送给富二代。”

妈妈讲述的就是她自己。

后来的故事我也知道，她和富二代，也就是我的爸爸，他们俩的婚姻并不幸福。

只是我没想到，原来妈妈诉苦也是有原因的。

原来我不是这个爸爸的孩子。

原来她讨厌我，是因为我的生父抛弃了她。

原来她从来都不相信心理疾病。

原来，她当时告诉我“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”是认真的。

我顿时恍然大悟，却又心疼不已。

弟弟抱住了妈妈，我也飘了过去，我的魂魄同时抱住了妈妈。

“妈妈，对不起。

我不知道你曾经有这样的过往。”

我在妈妈耳畔周围小声轻柔地说道。

妈妈突然身体抖了一激灵，仿佛是感应到我一样。

她看看周围，我拼命招手，“妈妈！

我在这！”

可惜，她什么也看不到。


我听村子里的人说，爸爸曾经是富二代，喜欢到处赌博。

外公在赌场碰到了爸爸，把妈妈介绍给爸爸认识。

他们未婚先育，有了我。

因为我，他们提前结婚了。

可婚后并不幸福，爸爸家族破产，他彻底颓废，欠了一屁股债。

可他还喜欢赌，每天不见人影，我跟他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。

每次回来都是因为欠债和拿钱。

妈妈经常跟他吵架，想要离婚，却因为我，留在了这个男人的身边。

她的生活一团糟，所以她每日都想要诉苦，想要发泄。

她的身边能诉苦的对象只有我，弟弟毕竟比我小，不能完全理解她。

她恨爸爸，每每看着我，都像远远地看着爸爸。

因此她平等地恨着我。

她不想只有我一个人幸福。

我也不想一个人偷偷幸福。

欧天跃的那番话让我伤了神。

我将难过都发泄在打工上。

剩下的日子里我拼命打工，做好几份事，几乎没时间睡觉。

妈妈满意地看着我，翘着嘴角，向曾经瞧不起我们的邻居炫耀。

“我们家依依啊，最近可努力了，以后就等着赚大钱呢！”

可我的身体每况愈下，撑不住这样的煎熬。

妈妈在家里堆满了风油精，让我累的时候闻一闻涂一涂，坚持坚持。

实在受不了的时候，她便向我开展诉苦战术，试图以精神力量让我坚持。

我身体撑不住，进了医院的ICU。

等我再醒来的时候，在病床上接到了妈妈的电话。

“自己回来吧。”

我拖着身体硬生生地从城里走回了家，开门却是妈妈漠视的眼光。

以及一句简单的“你回来了。”

她淡漠地瞟了我一眼，让我多吃点，“为了你，我的生活这么惨淡，你却这么脆弱。”

“没做多少天，身体就散架了，真不知道是随了谁。”

她小声呢喃。


我妈从小就很喜欢向我诉苦。

“为了你，我牺牲了…为了你，我才没跟你爸离婚…”什么都是因为我。

她以诉苦威逼我，用尽手段，毁掉我的一切。

我知道她不爱我，不想让我偷偷幸福。

直到我得癌症死的那年，她却疯了，跪在我的骨灰面前。

“依依，妈妈错了！

是妈妈害死了你。”

这是我死后的第三个月。

妈妈一脸愁容，带着比我小五岁的弟弟，来到一片荒无人烟的树林。

“依依，你安心地去吧！”

风吹过她的发梢，她累倦极了，却还是努力挤出一丝笑容。

妈妈手里抱着的，是我被烧烬的骨灰。

她举起小盒子，温柔地亲吻着，像是在跟我告别。

我想要拥抱她。

可是我变成了一缕魂魄，这些天，只能跟着妈妈。

却触碰不到她。

弟弟在一旁抚面哭泣，妈妈抱着他，将我的骨灰埋入土里。

“依依，你放心！

我会对弟弟好的。”

她这副样子仿佛生前爱极了我。

我也从未想过，我死后，妈妈会如此珍惜我。


没有参加中考，没有上学。

知道很多地方不能招收童工的时候，妈妈扶着脑袋摇摇头，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。

因此，很多朋友找我，想跟我一起玩。

我随妈妈，长得漂亮又很可爱。

见过我的人都说喜欢我，都会夸我。

可每当妈妈看到，她都会冲上来把我揍一顿，然后吼道：“为了你，我付出了多少！

而你却在这里玩！”

然后，她赶走了我身边所有的朋友。

她放下狠话，“谁都不许跟李依依玩！

她就是个坏孩子！

谁跟坏小孩玩我就去找你们爸妈告状！”

一回家，她源源不断地诉苦，告诉我她有多辛苦，为了我牺牲了什么，付出了什么，让我体谅她，而不是自己在外边玩。

因为她知道，每当她诉苦，我便会变得听话。

后来成年的时候，我谈了一个男朋友，欧天跃。

我在打工的地方认识的。

他是一个很温暖的人，贴心帮我处理打工时弄到的伤口。

他总会说些很讨喜的言语。

我渐渐喜欢上他。

可我不敢跟他表白。

直到有天，欧天跃跟旁人提起喜欢我，恰好被我看见。

他尴尬又害羞。

气氛恰恰好，我答应了。

他高兴极了，抱着我又跑又跳。

欧天跃陪我一起回家，碰到了妈妈。

妈妈笑地开朗，跟欧天跃亲切地问候。

可等欧天跃走了以后，她却瞟了我一眼，用刀切着菜，冷冷地说道：“男人都没什么好东西！”

“当年如果不是因为你，我怎么会跟你爸结婚。

现在如果不是因为你，我早就跟你爸离婚了！”

接着，她又向我诉苦，回忆了爸爸对她有多坏，她的婚姻有多糟心。

她以一句“你和他赶紧分手吧。”

结束了这一晚的诉苦。

我以为她是讨厌欧天跃。

可这天我刚从家里出来，却看到妈妈带着一个跟我同龄的女孩在路边跟欧天跃聊天。

那女孩子微微笑，面红羞涩，低着头偶尔说说话。

而妈妈像一个媒婆一样，张着嘴不停地说，时不时大笑几声。

我慢慢走近，却听到妈妈在向我的男友介绍相亲对象。

“欧天跃，这是我的远房表妹娇娇，人美心善，比依依好多了！”

“她贤良淑德，上得了厅堂，下得了厨房。

绝对是你结婚的不二人选！”

而此时，她却小声在欧天跃的耳边推荐我的表姨。

不出我所料的话，她接下来就要跟欧天跃诉苦，说我的坏话。

果然，她当真如此，诉苦诉的淋漓尽致。

我走了过去，把欧天跃叫了过来。

妈妈和表姨看到我都愣了一下，惊讶住了，没想到会被我看见。

“欧天跃，我们分手吧。”

我语气十分平淡，仿佛这不是什么大事。

“好。”

他竟然立马答应了。

“我早想跟你分手了。

你那么内向枯燥，无聊透了。”

他撅了撅嘴，又说道：“况且你妈刚也说了，李依依，你也别装。

还真以为自己多好的品性！”

他转身背着我离开了，我愣在了原地。

眼泪掉落在地上。

可我并不怪妈妈。


弟弟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进了我的房间，大肆翻阅我的东西，拿出了一只笔。

那是我的录音笔！

我曾经告诉过他，我喜欢有的时候对着录音笔说话，记录生活。

我没想到，他竟然还记得。

妈妈见状也走了过来，从弟弟手中抢了过来。

接着我哽咽的声音从录音笔中传来：“妈妈，弟弟，你们听到这段话的时候我在哪呢？

我大概率已经死了吧。”

“妈妈，我好想跟你和弟弟一起出去玩，这么多年我们从来都没有像一家人一样。”

我的声音逐渐抽泣，“我不羡慕那些穿漂亮裙子的小孩，不羡慕那些上学的小孩，也不羡慕那些谈恋爱的女孩，但是我好羡慕别人一家温馨的样子。”

“妈妈，你让我节约钱，我省了。

你让我不要上学，我放弃了。

你让我不要谈恋爱，我也没谈。

可是为什么，妈妈你还是不高兴？

为什么，你还是不幸福…你总是向我诉苦，我很郁闷也很想帮助你，可是我越来越无力，越来越压抑。

我好害怕，害怕弟弟也会变成我这样…妈妈，如果你真的知道我心脏正在衰竭，其实会开心的吧，因为我可以不用成为妈妈的负担了！”

“可是妈妈，我舍不得离开你，我想看到你幸福。”

“但是不知道怎么地，知道弟弟有心理问题的时候，我越来越压抑，我感觉自己撑不过去了。”

“妈妈，你可以不要像对我一样去对待弟弟吗？”

“妈妈你经常向我诉苦，我爱你，理解你，可是我也会难受啊！

妈妈。”

我逐渐放声大哭，录音笔传来的全是我的哭声，“妈妈，下辈子，我们再在一起幸福吧。”

录音笔里断断续续，没有哪一条是完整的连在一起的，都是播放于不同的时间线。

妈妈瞬间崩溃，背靠着墙，一点点地滑落在地，手紧紧地抚面痛哭。

她没想到，她长期以来的诉苦竟然给我造成了这么大的困扰。

妈妈，原来你是会为我哭泣的。

弟弟坐在妈妈旁边，静静地开口道：“姐姐是偷吃了家里的过期药，她得了抑郁症，早就想死了。”

妈妈眼神空洞，呆滞住了，扭头看着弟弟，嘴形成了“O”的形状，惊讶极了。

那日，我送弟弟去看心理医生的时候，医生从我的描述中看出了我的不对劲，诊断我为中度抑郁。

“姐姐她前几日在家里说要找药，当时我并不知道她要找药自杀。”

“现在看来，她那个时候就决定要死了。”

弟弟说着说着逐渐哽咽，难以言语。

妈妈惊呆了，她没想到我竟然最后不是死于心脏衰竭，而是死于抑郁症。

死于她最不相信的心理原因！


晚上我爬上床准备睡觉，弟弟翻身把我抱住。

他身上无比温暖，贴近寒冷的我。

他软糯糯地说道：“姐姐，你没事吧？”

“嗯。”

弟弟只比我小5岁，是小时候妈妈从外面收养回来的。

也许是因为妈妈看烂了我这张脸，也许是因为她不喜欢女儿。

所以想要一个新的男孩。

小的时候，弟弟偷偷把女同学的裙子借我穿，哄我开心。

偷偷把老师奖励的小红花还有棒棒糖塞在我的手里。

妈妈卖我生日礼物的那次，他偷偷的把我的奖状拿了出来给了我，嘴角上扬露出大白牙，笑道：“姐姐，你考得真好！

你真厉害！”

表姨来见欧天跃的那次，也是弟弟透风报信，急急忙忙地告诉我消息。

每当我很累的时候，她都在一旁鼓励我，让我歇歇。

他总是活泼开朗，不像我那样安静内向。

由于我太内敛，街坊邻居都劝我妈把我送去心理医生那看看。

每次我妈都骂骂咧咧道：“什么狗屁心理医生！

我女儿好得很！”

“心理能有什么病？

那都是骗钱的。”

大多时候我都是不说话的。

只有看到弟弟，我才能感受到无比热烈的生命力。

这些年来，妈妈诉苦的重心一直都在我的身上，因为她的苦痛都是来源于我。

所以我很庆幸，至少弟弟是快乐无忧的。